Memo_偉大城市的誕生與衰亡

在讀《都市主義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時候,猛然發現一些很重要的東西,似乎被我們習以為常的忽略了。
台灣大學的呂世浩先生曾在網路開設過《秦始皇》一課,其中有一個論點記憶尤深,中國迄今歷經了三次大變革,第一次為炎黃,第二次為始皇,第三次則是辛亥以來,這個觀點亦可在諸多學者的文章中看到。呂先生等大抵是從制度或經濟的角度,結合這兩篇文章,猛然意識到,人類生活方式的巨大轉變,未嘗不可亦作為巨變的標識。尤其是二十世紀以來城市化進程的巨大進展,在極短時間內從鄉村向城市轉移了大量人口,對人類社會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偉大城市的誕生與衰亡》我是直接從第二部分看起,並未直接涉及都市的定義問題,所以借用沃斯在《都市作為一種生活方式》一文中對於都市的社會學定義在這裡就顯得頗為重要,對後續串聯兩篇文本起著參照點的連接作用,也即我試圖以沃斯之文本為基礎,比較雅各布斯之文本于其基礎上的異同。
但雅各布斯最關鍵的幾個論述,都是針對對芒福德等花園理論的批判而展開,使我反而對芒福德的《城市發展史》等著作產生了興趣,日後有時間或會精讀。

一、都市之定義

沃斯的定義是頗為小心謹慎的。
為了引出定義,沃斯的出發點即是農村與城市不存在驟然的斷裂式變化,傳統的巨大韌性使得過去與未來以社會初始的諸多民俗烙印維繫,由此形成了城市與民俗社會的兩類理想類型進行社會學視野的工具分析。
正是因為城市不是驟然的,不能夠單純的以人口數量或人口密度來劃分,城市化也不僅僅意味著被歸入城市體系,更是生活方式的轉變、城市生活的蔓延,以及如何有效的將種種生活方式鑄就成特有的城市形態的過程;至於統計學上相應參數的差異也正是因為城市形態發展的差異。
因此沃斯主張對多個影響因素進行共同的分析。以人口的規模密度與異質性作為都市的主要參數,輔以都市的歷史、居民文化等理解都市。
同時,雅各布斯在第二部分的論述中,認為都市多樣性的產生條件包含著主要用途的混合、短街道、老建築,以及人口密度,并進行了分項的論證,我在本篇筆記的後文會有對其論證的梳理,於此不再贅述。
簡言之,兩篇文章跨越了三十年的時間,因為時代背景等因素必然會有諸多的差異,但我們也可以發現,兩篇作者有一個明顯的共通之處,即都認為人口密度對於都市的具有重要意義;而沃斯所謂的異質性,儘管與雅各布斯的多樣性有很大區別,但也存在著極大關聯;他們理論的源起,也都是為診斷都市與都市人的問題。

二、都市定義的具體證明

我們習慣以一個視角來看待事物,將一個一個視角疊加到一起構成了對城市的印象,但是這種了解僅僅只是一種虛假的了解。因而雅各布斯主張,了解城市,雅各布斯的話語是“需要了解城市如何在整個領域內產生足夠的混合使用來維持自己的文明。”
也即可以簡化為,我們需要了解沃斯與雅各布斯分別是如何論述異質性與多樣性的產生機制。
雅各布斯的文本時間較晚,也有了很多對於沃斯的補充,但就二者的核心,即我在上文有提到二者對於人口密度的相通處是一致的。於此為了便於敘述,我將先梳理雅各布斯的補充,再探討對於人口密度,二者看法的關聯。

(一)、雅各布斯之「多種用途混合之必要」

對於「多種用途混合之必要」,無疑是沃斯在談論都市時沒有探討的,或未加深入探討的。
雅各布斯認為,不同時間段的人群分佈,亦即街區設施的使用效率,是多樣性的重要產生機制,而時間段使用的極度不平衡則會削弱多樣性,這就要求多樣性需要具備有效性。
多樣性的有效性要求設施能夠服務多個混合首要用途,而不是單一的某一用途,概括有效性的含義,即不同人群在不同時間使用相同的街道、相同的設施、各個時間段使用人數相差小。
即以下曼哈頓街區為例,當高峰時間段過去,住宅區的居民將享受到他們能僅僅佔據一小部分的龐大資源,從而造成了龐大資源的浪費,這種多樣性是低效的,如何平衡各個時間段的人群達到最大的經濟效益,是維持多樣性有效性的關鍵。

城市與小聚落的不同在於城市在產生多樣性的上的不均衡,這就需要我們進行一定的干預。但也正是基於上述,雅各布斯對於舊有的城市規劃展開了猛烈抨擊,有時人為的規劃反而會破壞都市的多樣性,劃定固有的分區結構、人為的設計單一功能街區,將喪失的街區與城市的活力。
一個地標性的建築物將會帶動其相關企業的發展,如卡內基大廳,而政策可以推動重要“棋子”的分離。原本合理的混合用途的分離,尤其是晚間的混合用途和活躍的文化用途的分離出走,將會導致整體的衰落。
於此處是驚訝雅各布斯敏銳的察覺,「市中心區」演化為「CBD(中央商務區)」,晚上和週末變為空城,這種趨勢將使中心區的多樣化衰落,人群聚集開始減少而失去連接功能,城市則會變成各個分區,喪失整體性力量。
一個健康的城市將會用一些更為集中的用途,擠兌走不是很集中的用途,也即可以理解為一些使用頻率更多的商店排擠走不適應者。(而不適應者的遷出往往代表著另一個成熟度低的城市的機會。)
從這裡可以思考回到自身,中國哈爾濱市與中國西安市的差異,哈爾濱晚間活動稀少,即便是市中心的中央大街亦然,一個思考是因為中央大街缺少如西安鐘鼓樓的音樂酒吧,音樂帶來的人流量,以及中央大街人為控制的企業營業時間短,倒逼人流量減少,中央大街或許面臨的即是時間段人數的不均,而我思考最主要的原因,是哈爾濱中央大街區,「閒暇用途和工作用途的分離」,這種將住宅與工作設施的混用的思考,可以考慮灰色地帶如何重新融入住宅的功能以形成有效的資源使用。
雅各布斯對於城市規劃的藥方也即是增加能夠吸引非上班族人群來消費的其他用途,使週末與晚上的氣氛得以活躍,與白天的工作人流形成互補,才可以期待都市所特有的多樣性的自然產生。
同時,雅各布斯也由大街區到小設施進行闡述,一個設施具備效率,需要與在不同時間段吸引人的其他設施相結合,將吸引人的第一設施的首要用途完全發揮,才能達到有效,例如我們需要同時考慮圖書館的首要用途和是否方便,大的圖書館可能在使用率上不如小圖書館,因為大圖書館不方便前去。

(二)、雅各布斯之「短道路、老建築」之輔助

短道路與老建築作為多樣性或異質性的輔助,在沃斯的文本中沒有進行論述,而雅各布斯則進行了很好的補充。雅各布斯在這裡的論述,就頗有對刻板思維的衝擊。

1、「短街道」

雅各布斯認為,短街道有利於經濟,而經濟的良好促進了多樣性;街道的頻繁是為了更好的通向各混合用途的目的,也只有將上述混合用途與這種短街道配合,才能真正發揮作用,這種用途的流動性和道路的互通性,使得城市的街區能夠共享用途。
這裡的論述顯得真切,因為在我自小居住的哈爾濱市區,「哈師大小吃街」與和興路、清濱路等,便是用極為短小的小路連接,這種小路反而不是政府的規劃,而是樓房間自然留出的空隙,卻因而溝通起了兩區域的聯繫。
也正如老師在網路上鏈接的「京都城市治理」,政府不僅沒有拓寬城市街道,反而認為寬闊的車道與狹窄的行人道,受惠人次相差懸殊。而這也構成了京都不同的氣質,傳統與現代的結合。
但於此亦有三個方面的思考。
一是在新興城市如此建築,可能會引起相反的結果,正是因為京都原先的良好基礎,所以可以先死後生,而一般的城市如此,可能有死無生了。
二則是交通的擁擠,雖然雅各布斯堅持,交通的擁擠主要原因仍是缺少多層次集中的多樣性,而迫使人們需要汽車,但是否增加多樣性就能緩解交通問題,或是就能迫使人們改為使用交通工具存有疑慮。
三則是對混合多種用途會破壞城市的辯論,雅各布斯認為是因為場所的規模與街道的不合適,在短小街道中,需要控制的主要是對佔用街面的大小而不是用途,也即認為人們普遍存在一個誤區是單調現象的產生,另一個誤區則是無視用途的規模。但諸如殯儀、小工廠的安置,在保守地區不能否認,會對街區造成較大的影響,最為顯著的就是街區住房價格的明顯降低。

2、「老建築」

繼而論述了老建築的作用。
對於雅各布斯論述的思考是,這種舊建築的價值絕不是紀念意義,而是因為時間所賦予的資本價值,舊建築的實質是因為時間產生了階梯價值,從而產生了資本的多樣性。
具體而言,舊建築孵化了新的首要用途,新建築高昂的租金使很多小企業無法生存,小企業由弱至強首先需要舊建築的低成本,當其成長以後,就會遷出給下一個小企業讓位,正是這些不同企業的聚集促成了多樣性,而當多樣性產生并持續繁榮,新老建築的不斷更替就能維持多樣性以繼續。
人為的計劃控制某一街區的企業壟斷,對於城市多樣性將有很大破壞,此處亦是經濟學中市場理論的體現,老建築的保持也同時是對財政壓力的減輕。
而對於城市規劃的審美,也進行了較長篇幅的自辯,認為用途的多樣性需要與建築的多樣性結合,需要將標誌性建築放在城市的基本格局中,而不是分離,統一規劃的一體化,容易導致庸俗化和虛假化。

(三)、二者核心之「人口密度」

當雅各布斯將上述的三個原因論述完整后,終歸回到了與沃斯相同的出發點,也即人口密度(規模)。
沃斯的文章較短,其觀點可以概括為,一方面人口的增多導致了差異化與人際關係的陌生,都市的特征也因此以次要接觸為主,雖然有很多接觸,但往往表面而短暫,都市人通過這種冷漠來抵抗他人對其的期待,其理論延續了韋伯、齊美爾等;另一方面,人口規模的增加,增加了人口密度,進而迫使地區提高其承載力,間接便推進了社會分工,也因此形成了不同個性和生活方式的重疊,也即異質性的產生。

也即沃斯通過人口規模與人口密度的分析,都引向了異質性。
這個異質性與多樣性不同,更偏向于都市人,而不是都市設施,異質性一方面提高了都市人的多樣化,但也因為都市設施為了滿足大眾的普遍需求,而產生了「都市均化」的特征。從而也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後續雅各布斯希望解決的都市單調問題,或者說如何在這種持續異質性的影響中稍微消解都市人異質性的孤獨生存環境,同時保持都市設施與風格的多樣化,儘管似乎後者是雅各布斯闡述的重點。
也即是因為上述的對比思考,我認為沃斯與雅各布斯或許存在一種邏輯上的遞進與順延。

也正是為了解決單調或是沃斯所闡述的「均化問題」,雅各布斯首先對城市花園理論進行了針對性批評。

1、「人口的住宅密度」

首先在人口的住宅密度方面,雅各布斯對城市花園理論的每英畝12住宅密度提出了質疑,對於半郊區是適宜的,但當城市擴張捲入這些半郊區住宅,就會引發很多後遺症,雅各布斯認為,因為發生城市多樣性的經濟機制不同,每個地區的密度要求也各不同。
在這裡讓我眼前一亮的是,雅各布斯提出了「“間于”密度地帶」概念,即城市不同密度帶之間的區域,類似於緩衝區,在功能上較為尷尬,因為處於兩個密度帶中間而缺乏吸引性,這種間于密度帶會加劇城市的分區,而不能完成整合。
而消除這種地區不充分使用的關鍵,在雅各布斯看來,需要提高人口密度以產生更高的多樣性,使得城市邊界得以擴展,這個臨界值大概在每英畝100住宅左右。
因為上述的觀點,雅各布斯的觀點無疑衝擊了舊有觀念。
高密度與貧民區的規劃不是結合的,實際上在很多的低密度的地區反而有著更多的貧民區,高的人口密度並不意味著擁擠的住宅面積,二者並無關係。且高密度人口居住在密度高而擁擠的住宅區,與住在低密度且擁擠的住宅區比較,低密度的社區往往因缺少更多的公共生活,而更易走向鬥爭道路。
同時,為了更縝密的論述,雅各布斯也認為,並不是說人口密度與多樣性有直接必然的聯繫,因為我們還需要考慮到其他三個生發多樣性因素的影響,諸多因素是否同時存在,街道是否過長、建築是否過於標準化、是否只有單一的用途等。
因為高密度需要不同類型的建築,需要用地覆蓋率的提高,而如果僅僅是低覆蓋率而要求高密度,從而產生多樣性,也極易抑制多樣性。在論述了最低密度后,由此對最高密度也進行了限制,
如何把握最高密度又避免標準化,最終仍是考慮用地限制,在原有基礎上,逐步融合不同風格建築,雅各布斯最後給出的密度大概是每英畝200住宅密度。

2、「人口的街道密度」

在之前對短街道的論述中,有提到頻繁的街道利於減少壓抑與高密度的影響。而這裡融合人口密度進一步論述,也進一步對城市花園理論進行抨擊。
時代的演變中,大都市的密度、人口的集中是寶貴的經濟資源,我們的任務是如何提高都市人的生活,是如何避免沒有生氣街區,既保有密度又保有了多樣性,而不再是過去所思考的衛生、工人問題等。

雅各布斯於此試圖最終證明的,即是我們不能堅持固有的獨立社區規劃,而應考慮到規劃區在整個城市中的連接,不再是封閉的小城市,而是大都市。也算是對沃斯未盡的策略補充。

(四)、一些小不同

兩篇文章自然也存在著諸多的不同,在說明自己的理論觀點時,沃斯是逐步引領讀者推導他想說出的觀點,而雅各布斯則偏向於將觀點擺明後,進行分項的論證,二者的論述手法有不同。
而沃斯的文章中也有這樣一段話“城市人口不是自我繁衍,必須吸收來自其他城市、農村和國家的移民”,而三十年後的雅各布斯認為,城市在自己生產人口。自然,這與其說是二者的分歧,毋寧認為這是都市三十年間的發展,以及雅各布斯對沃斯理論的拓寬。
類似的小分歧還有很多,但因為更多的是考慮二者的關聯,以窺視都市的迷人與多樣性,所以不再過多的探討。

三、都市問題之小結

在我看來,沃斯文章對於今天的最大價值,或許即是在於他對於都市人生存環境的思考,或是說對於都市問題的思考。此類思考頗多,韋伯有“科層制鐵籠”的悲觀思考、哈貝馬斯有“溝通理性”的超越等,而沃斯對我的意義即在於,他是我所接觸的第一個以都市視角來探尋的學著。
概括沃斯觀點,都市人一方面擺脫了親密群體的控制,另一方面也失去了傳統有機體的安全感,導致了虛無,其延續了涂爾幹的理論,也正是這種人際交往的分割,導致了社會分工的細化,以及金錢掠奪的關係的發生。而企業之所以較個人更有生存優勢,或許也是因為企業沒有靈魂。
而雅各布斯也是藉由探討都市多樣性的產生機制,在文本最後以J.蒂里克的話表明了自己的態度,都市的本質是新奇,以及由此帶來的神秘感與批判的理性精神,而現在這種新奇在慢慢消失。
前文提及的沃斯對於異質性均化、人際疏離、道德共識缺失等問題的擔憂,雅各布斯對於都市單調性的擔憂,大抵二者在核心上,都是緣起於對迷人都市背後問題的思考。
而由二者的思考引發的思考則是,都市問題的真正癥結,或許是單一模式的都市發展破壞了這種新奇,或許是現代性的發展破壞了這種新奇,也或許是其他未加考慮的因素。而繼續在兩位前輩基礎上再深入的思考,則需要我對於更多文本的閱讀與思考。

四、最後结语

無論是沃斯對於都市問題的揭露,還是雅各布斯對於多樣性作為高度發展的複雜秩序的運行機制的探討(以及不得不驚訝雅各布斯在文本中頻繁出現的對於底特律發展的預測,缺少多樣性而將不得不衰落的大趨勢)等,都令人驚訝這是半個世紀前的作品。
雖然盡力閱讀,但仍然不免有很多地方沒有讀懂,無論是對於都市迷人之處,還是對於都市多樣性真正的產生機制,我都沒有確切的答案,而希望能夠在日後進一步理解。2016.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