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ary_辽西旅记
廿五年一月九日至十二日,因往沈阳处理杂事,顺路经锦州市义县、阜新市后返京,下面是其时旅程的见闻。印象深刻,不惟因奉国寺,亦因海州矿那令人落泪的萧肃。廿五年八月九日。
2025.1.9 往沈阳
中午十二时一刻,我从朝阳站乘G967次至沈阳北,约下午三时半抵达,复乘地铁至青年大街的时代广场C座,入住民宿,卫生条件欠佳。
晚五时,因未预料沈阳的气温较北京低很多,遂往沈阳中街恒隆广场的优衣库处买了件黑色的高领针织衫及两双厚袜。后步行经文萃路、五里河巷至三好街王厚元饺子店,约六时半,点有老式锅包肉、鲜虾炸响铃、海三鲜水饺、玫瑰雪绵豆沙,计一百余元,味道很好,其海三鲜水饺尤其好吃。
食毕约七时一刻,乘车至南关天主堂,在栅栏外看了眼,便步行经沈阳路,过沈阳故宫。途中望见某家锅包肉的宣传语上有:“张学良御厨真传、赵四小姐椰子鸡”,不禁哂笑。
因天气寒冷,八时多步行回中街后,即乘地铁,约九时多返住处。凌晨一时多睡去。
2025.1.10 辽宁博物馆
上午九时多处理完杂事后,约九时三刻至辽宁省博物馆。印象最深的,无疑是“丰神有仪——辽宁省博物馆藏中国古代人物画展”,得以浏览《洛神赋图》、《萧翼赚兰亭图》两幅宋代摹本。因其名声极大,不必赘述。
此外,展厅内亦陈列有清乾隆时期的《法界源流图》,画卷凡人物六百余,叹为观止。这幅画卷系原十二世纪末大理国皇帝段智兴命画师张胜温所绘的《大理国梵像卷》,全卷有各画像及组合像百余幅,乾隆观赏后命画师丁观鹏摹绘其第二段为《法界源流图》,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完成,后又命画师黎明按丁观鹏版再次摹绘,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完成。如今这三幅画,《大理国梵像卷》藏于台北、丁观鹏版藏于吉林、黎明版藏于辽宁。这些画卷的分布,大约与溥仪往东北、国民党往台湾有关。
另有诸人物画,如明唐寅的《饮仙图》、明江浙派马轼等人合作的《归去来兮辞图》,以及清任颐的《赏梅仕女图》、清阙岚的《我我图》等,均值驻足观赏。其中,《我我图》特别有趣的地方还在于阙岚所题的话,我想后读者足以感同人至中年的飘零心绪。然而,戏剧性地,与阙岚所谓的“甲子越半”相对,他最终活了八十七岁,相当长寿。
乾隆戊申桂月,我为我写照于箴白堂。文山岚。
余年三十又一,甲子已越半矣。念屺岵以谁瞻,赋脊令而异地。飘零南北,涂抹东西。匪惜墨其如金,叹研田之是石。欲偿素愿,故我依然。只作浪游,知音有几。徒使尘容未抗,欢颜则无。嗟暇豫之吾之,洵劳人之草草。作图自镜,顾影相嘲。剧怜身外无物,对此胡卢。若云除我无心,徒增罪过。岚并识。
除繁多的文人画外,馆藏的新石器时代的玉猪龙、青铜时代的石棚、曹魏时期的毌丘俭纪功刻石、晋代的花树状金步摇、十六国时期的鸭形玻璃注、辽代的波斯玻璃瓶及双陆棋等,以及北齐的石佛头、明清佛造像等。这些藏品均很有意思。因时间的关系,我大约十一时三刻出,回住处取了行李后,在佳兆业广场简便地吃了盖饭,一时多便乘车往沈阳北站去。
下午一时半,乘K7504次至义县,约五时一刻抵达,临进站,已能远远望到在粉红色的暮光中矗立着的广胜寺塔。甫一出站,空气中弥散着糟糕的雾霾味,步行至站前酒店,与酒店前台聊及天气,其讲冬日均是如此。
稍休息,约六时半至懋楼饭店,点有其扒胸口、娃娃菜、下货汤,亦单点了肚包肉球,计一百元。味道出乎意料地好,我基本吃完了全部菜品。
食毕约七时一刻,沿着奉国寺路向西,经基督教堂,街边有很多台球厅,厅内是一些青少年。约七时半至义县老车站,站前是跳舞的老年人,这里大约是夜晚的义县中人流量最多的地方,站后是待开发的、是只有几辆车往来的公路。因疲倦,在不远处请师傅按腿,聊及义县的产业,其讲按摩属于义县相对工资较高的行当。约八时多返住处。凌晨睡去。
2025.1.11 奉国寺 万佛堂
上午九时多醒后,约十时半至奉国寺,空气较昨晚好很多。奉国寺作为八大辽构之一,其重要性自不必赘述。廿三年访独乐寺时,我曾扼要地讨论过近代中日建筑学者对中古木构考察的背景与意义,对于奉国寺自身的历史而言,有清华规划院杨兆凯《关东第一巨刹大奉国寺的前世今生》一文供参。
奉国寺始建于辽开泰九年(1020年),此时过辽宋檀渊之盟已有十五年、萧太后去世十一年。印象深刻地,自然是奉国寺的大雄殿。这座辽代的皇家建筑,其用材与大同华严寺大雄殿规格一致,大殿为单檐庑殿式建筑,面阔九间、进深五间,有七铺作双杪双下昂,斗拱雄健。
大殿内是罕见的七佛并坐,均结跏趺于须弥座上,其气势之磅礴无量,应为中国第一。在这一佛教空间中,并坐着的毗婆尸佛、尸弃佛、毗舍浮佛、拘留孙佛、拘那含牟尼佛、迦叶佛及释迦牟尼佛,分别为过去劫中三佛和现在劫中四佛;另有学者推测,按北魏五帝与云冈石窟昙曜五窟相符,七佛则与北魏六帝有关,多出的一位,则或有说萧太后,或有说辽世宗之父、东丹王耶律倍。置身殿内,个体足以理解历史的厚重感是如何扑面而来,亦理解在这一时间渊远、空间广阔的场域内,庄严与神性会自然地生发。

就更具体的体会而言:整体上,为使参拜者的视线统一、和谐,匠人使居中的毗婆尸佛造像最大,其余佛造像按比例依次缩减;细节上,七佛前左右均各有一胁侍,相对而立,最西一尊的释迦牟尼佛与其余诸佛像不同,面向西南,一说是目向印度。这些巧妙的设计均部分地将人间政治与佛国仪轨相合,令人赞叹。同时,大殿梁枋之上,可以清晰地观赏辽代原绘的四十二飞天像,色调明丽、生动活泼。复转向殿后,则有明代雕塑的男相倒坐观音,这里的气温亦因背阴而骤降,呼气间能清晰地看到白雾。

除上述的历史地位、文艺价值外,奉国寺对我亦有个人的意义,是陈君曾转述我《一代宗师》中叶问写给宫二的话:“叶底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我未收到那封明信片,亦再未见过陈君。虽情随世异,站在庄重的佛造像前,一些幽微的情绪难免流露。
十二时多从寺院出,门口有揽客往万佛堂石窟的师傅,约了其下午一时半的车后,步行至辽西水豆腐国营店,约十二时一刻,点有水豆腐、蒸猪血、白丸子、咸鱼、炖酸菜及米饭,计卅四元。价格很实惠,但口感偏咸,不合我的口味,剩了很多,又因店家很热情,以至于走的时候像做贼一般急匆匆地出门。
近一时,在懋楼饭店要了酸奶后,回到奉国寺门口乘车,约一时半抵达万佛堂石窟。这一石窟将我们从公元十一世纪的辽,更向前带到了公元六世纪初的北魏。
尽管万佛堂石窟与云冈石窟、龙门石窟同出一脉,但与上述二者不同,作为北魏石窟三大代表之一的万佛堂,其知名度显然更低。负责督建万佛堂石窟的是北魏皇室成员元景将军,具体的主持者则系已开凿过云冈石窟的昙曜法师。其时兴建万佛堂,大约有两个考虑:一方面,是元景为孝文帝攘灾祈福,但不幸地,太和二十三年(499年)四月初一,孝文帝驾崩,七日后,石窟方建成。另一方面,这一建造则不仅是向帝国中心示好,亦是沿袭龙城故旧,通过佛教教化北魏境内的鲜卑、契丹及汉族等。对于少数民族政权而言,这一举措不难理解,后世的辽、元、清均通过尊崇佛教以联络诸部,奉国寺的兴建自然亦有相应考量。
印象较深刻地,其一是门口处的北魏交脚弥勒像,与后世常见的大肚、含笑的弥勒形象不同,作为佛教传入中国后的早期弥勒形象,此时期仍有典型的瘦骨清像风貌。其二是东区第6室左壁上的笑佛像,与云冈风貌完全一致;但令人痛心地,其右壁上的百戏娱俑浮雕——中国北方现存最早的杂技题材浮雕,如今已风化的难以辨认,这不能不说中国文保任务仍然艰巨。此外,解放后从大凌河中打捞上来的元景将军铸铁像、昙曜法师舍利塔等亦可一观。

从万佛堂石窟出,大约是二时半了。复乘车至大凌河公园,约三时,这里有众多打爬犁的孩子。我在河边散步小会后,步行至永泰门,经过现代建造、且闭门的太平庵后,至广胜寺塔约三时三刻。
广胜寺塔下原有一寺,名为嘉福寺,上世纪中期被毁,如今仅余孤塔。塔为八角十三密檐式砖塔,塔身每面均有供龛,龛内供有一尊坐佛、龛外两侧各一胁侍,壸门有奏乐天女。
因各证据,学界普遍认为其为奉国寺舍利塔。另按杨兆凯的讨论,因其佛塔上有的八菩萨,与奉国寺内的七佛共同构成了统摄义州(彼时称宜州)的信仰空间。千余年前,辽统治者正是通过这些具象化的点,由点至线、至面,使人间成为地上佛国,这一论述很有意思,亦揭示了与今人截然不同的生活世界。
从广胜寺塔出,四时多至南街商场,这里人流量极大,在风味坛肉处吃饭,点有地瓜墨斗汤、坛肉及米饭,仅67元。地瓜墨斗汤这道菜极有地方特色,墨斗即墨鱼仔,使干墨斗汆进高汤,浇盖于油亮酥脆的地瓜条上,味道呈鲜、咸。食毕约五时,稍休息便往车站去了。
晚六时半,乘K7501次往阜新南,约七时半抵达。出站后乘站前揽客的蹦蹦车,约七时三刻至解放广场汉庭店。八时半下楼散步,住处旁便是阜新美术馆,又沿解放大街向西南经新玛特商城、大众步行街,至益民街的新华冷饮,沿途几无一人。我想是否是我去的街道不对,便又乘计程车转向西北,至西市场不夜城,这里的人流量因遍布的饭店多了一些。
与司机师傅聊到行人很少,司机讲:“今天学生放假,学生出来玩,所以多了很多。”不禁哑然,这当然与东北冬日严寒的户外气候有关,晚九时后的哈尔滨、沈阳各街道亦人流稀少,却仍有唏嘘之感。又想及方才下车在阜新市交通枢纽的解放广场处,其四周的住宅建筑,大约暗了近半的窗户,作为市中心的入住率低的惊人,这些均侧面反映着阜新市人口流出的严峻。
复步行返回,九时半在大润发点有霸王茶姬,稍歇小会返住处。凌晨一时睡去。
2025.1.12 瑞应寺 海州矿
中午十一时醒后,步行往外屋地烹鲜小馆吃饭。街道两旁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风貌,建筑物如西山宾馆,其外立面是蓝色的玻璃与白色的外墙。
在外屋地二楼,点有石锅海胆豆腐、冰川茄子,计88元。冰川茄子这道菜挺有趣的,是我第一次吃到这样的做法,不知道发源哪里,按查阅,有说沈阳,有说广东,亦有说云南,味道尚可,淀粉包裹着过油,外酥里嫩,属甜口菜。
饭毕约一时一刻,步行至1:2意式咖啡店,其二楼环境很好,铺了一层沙子,营造沙滩露营的氛围。因时间关系,点有一杯美式即离开了。
一时半,至海州庙。就阜新市的历史,有“先有海州庙,后有海州城”的说法。这大约是因海州庙建于清康熙年间,而阜新市的快速发展,要到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日本人进入东北着手开发煤田后了。
海州庙属藏传佛教寺院,因文革有较大损毁,但仍有保有部分清代木构,其建筑风格融汇汉藏两地,千禧年重修后,下层是藏式的,上层屋顶则是汉地的。入口处有密集的法务安排,可以看到阜新本地信仰的浓烈。
约二时出,招停了一位女师傅往瑞应寺,因返程很难约车,与师傅约好往返价格按110元。途中,师傅聊及阜新更有名气的是十家子玛瑙宝石交易市场,但因与市区较远作罢,亦与其聊及阜新寺院出乎我的预料,有很强的藏式风格,其讲:“寺庙不是都这样么?”这是很有意思的现象,正因她对这种风格习以为常,更显示了辽西地区多民族交融的日常。
二时一刻,至时轮金刚塔广场。复驱车向前约五分钟,约二时半至瑞应寺。

瑞应寺与海州庙一致,亦属藏传寺院,但地位上更为尊崇。寺院始建于清朝康熙八年(1669年),至道光四年(1824年)已颇有势力,道光帝准许其成为集行政、司法、宗教权力于一体,如今瑞应寺所在镇名佛寺镇、所隶属县为蒙古族自治县,均可一窥历史路径的沿袭。因而,有清一代的持续发展,使瑞应寺不局于阜新一市,能辐射东蒙古乃及东北,号为“东藏”。瑞应寺内的建筑,可观清康熙年所建的大雄宝殿,上有康熙赐藏、满、蒙、汉四种文字的瑞应寺匾,殿内按藏式布置,空间广大。除大雄殿外,则是今日所建了。
约三时三刻返程。返程时,师傅另带了一位四十岁的女人,因其坐在前排、且戴着口罩,看不清脸。我沉默地听她们聊天,得知女人因前些年生病截肢,她的丈夫与其离了婚,二人结婚十年,丈夫与婆婆却把房本拿走,担心其治病花太多钱。师傅亦搭话,讲其开车养家,带着一个女儿,因前夫不工作,二人常因经济争吵,离异后作了另一位师傅的姘头。这些对话勾勒了阜新本地人的生活,亦使我感慨生活的困苦。
近四时,至海州露天矿国家矿山公园。这一曾经的亚洲第一大露天煤矿,〇五年后被彻底关闭。

当我穿过那块“海州矿精神永存”的纪念碑后,望向那东西长4000米、南北宽2000米、垂深350米的巨大矿坑时,这一巨大的工业震撼是难以描述的。当更具体的数据展示,这一震撼则更加巨大:自1953年投产以来,累计生产2.4亿吨煤炭。这是什么概念呢?用60吨一节的火车,这些煤炭可以连接为5400公里的、中国黄河的长度;这一遗留的矿坑大小,是11个水平面的、不算立体堆叠的故宫大小。然而,阜新市如今经济上已是辽宁省的末尾,更大的看,整个东北社会亦从一〇年代前后进入了长期的停滞,从蓬勃转为落寞、从先进转为落后。
人站在那样高的观景台上,周围空无一人,只有夕阳下的冷风,伴着坑内的沙土,向远方啸去。在震撼褪去后,是很大的孤独感。这当然是因为荒芜的情景,亦是想及女师傅与女人的聊天,在这样原子化的东北社会之中,人们在萍水相逢中寻求着彼此的、片刻的慰藉。

约四时半,我从海州矿出,入口处的博物馆有《愚公移山》碑,一旁广播放着《为爱流下伤心泪》。往前小段,有一对情侣在已废弃的铁轨处拍照,远处是落日和并排的烟囱。复乘车返回解放大街。
五时多,在粉阿姐土豆粉吃饭,复步行至新华冷饮吃了三块钱的芝麻冰糕。五时半,往阜新站去。途中,师傅与我谈阜新早年的黑社会人物,如谭林、陶葛等,这些话题使我对这片土地的印象更加具体。此间的另一感慨,则是中国的发展不单是沿海的成就,更是以内陆社会的牺牲为代价,地域的不均衡发展并非是人种或民族的差异,而是行政力量、历史制度等诸因素的复杂互动的结果。
约九时多返京,十时多返校。复吃了夜宵,二时多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