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mo_陈达日记

陈达. 浪迹十年之联大琐记[M]. 商务印书馆, 2013.
这本书购于2019年11月，是少数我当月便能看完的，主要是因日记这种文体的内容太有趣了。本来去岁看过便放在那里，但有时同人聊起，陈达的经历确属不错的茶歇谈资，因之抄录分享。陈达本人作序言是在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也自叙为战时知识分子的画像。我以为其日记的贡献不仅在于帮助我们瞭解民国社会学的发展情况，更在于理解，中国太大了，中国的抗战是多图景的、并非全然炮火连天的，这亦如张爱玲在香港的小说。

第一章 卢沟桥事变。

这一章实是钱钟书《围城》中方鸿渐等人战时迁移的真实版记录，陈达辗转廿日，方从北平至长沙，如今难以想象了。算起来我看这本日记的时候，正是2019年11月份，距陈日记载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11月，读时正是82年前的今日。

（一）肝帝陈达："797"肝论文（996？不存在的）

陈达在卢沟桥事变（7月7日）前，一直住在清华西园，1937年7月27日，随着局势恶化，陈达携家眷搬至北平城内的清华同学会宿舍，31日又搬至西长安街中央饭店。8月3日，日军进驻北平。8月14日搬至东总布胡同草场小门，因房东吸鸦片，9月10日又搬至大方家胡同芳嘉园火神庙。在这些时日里，陈达的心态是或是当时很多人的侧写：

“日复一日，昏沉地度过去……余心中懊丧、忧惧、愤慨，终日无所动作。即不想做事，亦不能做事。觉得坐立不安，情绪万端而已。”（陈达，2013：8）

但在火神庙安定好后，陈达实际上继续开始肝论文（书）《南华迁民社区》（Emigrant Communities in South China）了。按他日记载，卢沟桥事变前夕，即当年6月1日，他开始肝这篇论文（书），每天早上7点开始干活，除了吃饭和午睡，一直干到晚上6点。“日日如此，虽遇星期日，亦工作不断。”（陈达，2013：10）隔十天休息3个小时去钓鱼，没有其他娱乐活动。这个时间大概是6月1日到7与27日。火神庙安定好后，陈达"每晚约加工作三小时，至十一月五日，初稿完成。"大致是9月10日到11月5日。（陈达，2013：10）

（二）往三闾大学现实版：落汤鸡、被偷、睡大街、无座汽车票

陈达离北平未携家眷。11月10日下午四点，其自北平出发，13日下午4点抵天津，15日早6点至青岛，陈达快递了行李到长沙。16日在船上被海浪打湿全身衣服，17日下午2时抵上海，在上海码头下船时又丢了30元抄银。
18日晚再上船，19日下午5点至通州，陈达想住宾馆没床位，最后住的民宿，此时日记的条件尚可，越往后看越狼狈。翌日陈达想坐船去镇江，买不到票，偷坐英籍货船的货仓，20日早7点至镇江。在镇江等待两日，23日压着点上了开往汉口的船，晚上和别人挤在一把长椅上睡觉。24日轮船到芜湖未开门，但也沿着绳子和竹竿偷上了好些人。26日到汉口后，宾馆仍无床位，陈达现买了一个军用折叠架，睡在朋友办公室。28日在街头好运碰到另一朋友，借关系搭了当日下午2点政府往长沙的车，仍十分窘迫。可见其日记载：

“下午二时车开，全系铁蓬车，无座位，余用手提皮箱作当凳，但亦不敢久坐，因这是余前数年在巴黎买的纸皮箱。车行21小时（平常约13小时）到长沙，时为二十九日晨十一时。当车抵蒲圻时，饥甚，在站买热混沌一碗，方吃完六个，汽笛即长鸣。立刻跳上火车。”（陈达，2013：14）

30日，陈达终于抵达长沙火车站，但不认识路，学校到车站就半里，陈达问路走了五里到清华长沙办事处，然后才折回学校。但总体讲，陈达绝不是"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的方鸿渐，陈达一路窘迫是真，但解决问题是赵辛楣的样子。我原先或是方鸿渐，但平日拖延归拖延，倘战时遇到问题，我想自己还是会主动奔走解决。
在长沙期间，陈达吐槽了长沙不宜居。从长沙气候"居民在雨天，常在室中，少外出，少见阳光，对于身体的发育，难免受着不良的影响。”（陈达，2013：17），到湖南大学选址"因水风吹不到，气候又潮湿，决难居住。“（陈达，2013：17）此外，陈达也吐槽了民国快递"已六星期未到，遂亲到汉口去查……经28小时才到汉口。”（陈达，2013：18）
约于长沙待一月，12月27日，陈达等人继续随校内迁昆明。这次因为人多（10家及单身者30人），陈达的节奏慢多了，还能"有小山，地势崎岖。余等入门游玩，心境甚乐。“乃及在广州"余买得送灶用神及花纸，插于呢帽上，戴帽行街中，环观者甚众。有些少年跟我走。一本地人用广州语曰：‘此人莫非疯了罢！’”（陈达，2013：19），陈达亦访中山大学查资料。又至香港坐船。再经滇越铁路至云南。

第二章 战时的云南

是章亦很多细节。我觉得最有意思还是讲西南联大社会学系的部分。

（一）吐槽昆明吃饭

“每餐有苦菜汤……余笑曰：'苦菜是昆明文化的一部…….我们住了一月，未曾吃鱼，友人戏谓曰：'此地鱼价必较贵。'邻桌有云大庶务员某君闻此语，第二日余等即吃鱼，问其价与猪肉仿佛。本地人不喜吃鱼，其主因在不会烹调。”（陈达，2013：24）

（二）作为臭棋篓子

“他说十多年前，清华教授们有时候在工字厅娱乐，某日四人打外国纸牌，甲与乙是一组，甲打错了一张牌，乙出怨言，等乙出牌时，错误更大，甲甚怒，反唇相讥。乙曰：I am the more foolish of the two. 福田兄不举其名，甲是王祖廉兄，乙是余！”（陈达，2013：33）

（三）吐槽学生水平：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陈达这部分吐槽联大社会学系的学生有论文剽窃的、论文写的像新闻记者的、延毕的。关于延毕，我心狠，对了一下他日记。梁树权（分析太浅）、周颜玉（调查方法错了）、游凌霄（论文写的像新闻记者），此外还有李仲民、游补钧两人，这五个人答辩没过。陈达求爷爷告奶奶，先是放了后三人，但是梁树权、周颜玉还是要延毕了，陈达于是"后经余与梅月涵教务长说明情形后，此两人亦准毕业。"（陈达，2013：62）
另，延毕的学生，我未查到梁树权有趣的资料。但涉及周颜玉的两则消息很有趣。此周颜玉是否是彼周颜玉，有待进一步验证。

许渊冲忆起将林徽因的诗歌《别丢掉》翻译成英文诗歌送给当年喜欢的姑娘时，念着动人的诗句，竟流泪了，观众也被感动落泪。那个当年心仪的姑娘就是西南联大的女同学周颜玉。他感叹道，"1939年那年，钱锺书、杨振宁、周颜玉和我，我们几个人遇见，这很好玩。“许渊冲的语调变得温和起来。周颜玉当年是学校的皇后，班里十个男生，只有她一个女生。许渊冲和她坐邻桌，他有才，她有貌，宛若天造地设的一对。许渊冲至今记得他是在1939年7月12日，将林徽因的《别丢掉》、徐志摩的《偶然》两首译诗及一封英文信投进了女生宿舍信箱。他还补充说，周颜玉的美不光是他的独家感受，还有老师吴宓的日记为证。吴教授一日遇到了周同学，“盛施粉黛，如樱桃正熟”，而另一日遇到，则"另有一种清艳飘洒之致”。但无奈周颜玉已订婚，面对现实，许渊冲化伤心为力量，在女生扎堆儿的外语系寻觅到了新天地。–许渊冲和他终身捍卫的译文美

“许渊冲：对啊，照片上还有呢。我这还有照片。 （翻照片）这张是我当年在联大的照片啊，这张是联大的一个女同学 （周颜玉）。
主持人：周颜玉？
许渊冲：对对对。
主持人：您当初还给她写过信是吗？
许渊冲：对对对，后来到台湾去了。我后来看到吴宓日记，才知道吴宓也喜欢她。当时我并不知道，都是后来看吴宓日记才知道的，所以后来知道的更全面。”–许渊冲口述西南联大的青春与爱情

西南联大社会学系1942届毕业照，前排左起为教师李景汉、潘光旦、陈达、陈序经、吴泽霖；据《袁方文集》里孙观华文，第一排学生右一邝文宝、右二周颜玉；第二排左起学生袁方、梁树权、某某、游凌霄、孙观华、胡庆钧；后排右起张荦群、游补钧、张正东、黎宗献和某某。借自《袁方文集》。–再寻"联大"身影-以《时代评论》为重点（三十一）

此外，陈达也吐槽学生英文为啥越来越差（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可见：

“自抗战以来，大学生的英文程度愈见降低……余对于提高本系学生英文程度有两种办法：（1）强迫学生选修大学二年级英文，（2）劝学生多读英文。余所授人口及劳工两课。每人于上学期须读英文至少300面。并须作笔记。自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起实行，成绩尚佳。今年两班笔记，余方于前星期阅毕，劳工班有法律系学生两人，所作笔记，十分之九雷同，显系抄袭。”（陈达，2013：65）

（四）学术方面

此外，陈达日记也记载了很多珍贵史料。如第七届社会学年会的议题与部分论文题目，可窥民国社会学届的关注点（陈达，2013：65-66）。如社会学系本科生毕业论文题目（陈达，2013：69）。如研究生入学考试与CSC考试（留英庚子赔款）流程。“成绩如此恶劣，实出乎意料之外。”（陈达，2013：71）
又如治学方法的思考，对梁任公"天生记忆力强，他人不能学"，而王静安"王先生曾读完辽金元三朝正史，及有关著作……俱有笔记抄出，此种方法我们可以学习。“又及斯宾塞同梁任公一般"实无可学的方法”，而韦白夫人活页纸写笔记"可以学应当学"。（陈达，2013：69）

第三章 呈贡的见闻

第四节读书随笔部分，陈达日记中所载的阅读量很大。一些细节很有趣。如"邓初民《中国社会史教程》……本为广州中山大学中国社会史的讲义……余以为著者的观点及方法，俱属偏误，但近来关于我国社会史的研究全是和著者一样。自K. Wittvogel、陶希圣至于著者，观点与方法，俱脱不了马克思派的唯物史观与辩证法。"（陈达，2013：232）这部分其实涉及到了民国时代社会学界的整体取向，北方的燕京大学、南方的中央大学，均是受英美影响，这同建国后是截然不同的。
另，陈达对韦白夫人《我的学徒》自传甚为推崇，其日记记录阅读的笔记详细，有13页之多。（陈达，2013：236-248）

第四章 抗战建国

是章较无趣些，但亦更务实。有陈达推进人口普查方面的实施记录，亦有巡视中的社会调查记录，如昆阳县、宝山乡等均记载详实，还有陈达的简笔画。（陈达，2013：319-321）又及陈达就人口政策等问题方面，在政府内，同李景汉、吴泽霖、潘光旦等起草的过程。2020年10月28日，整理于中山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