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ary_湘西凤凰城旅记

六十多年过去了,面对书桌上这几组文字,校阅后,我不知道是在梦中还是在翻阅别人的故事。经历荒诞离奇,但又极为平常,是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多多少少必须经历的生活。有微笑,有痛楚;有恬适,有愤慨;有欢乐,也有撕心裂肺的难言之苦。–沈从文墓旁,张兆和《从文家书》后记

五月一日起早,从广州坐火车往湖南怀化,又转汽车,下午到了凤凰县。五月一日与五月二日,我们都在凤凰城里闲逛。五月三日下午从凤凰返长沙,四日晚从长沙返广州。

2019.5.1 凤凰

因为假期,凤凰城的人流密集,虹桥摩肩擦踵,跳岩也变成了踱步。很多人来到凤凰后会有失望,沱江边是燥热的酒吧,街道边是密集的商店,沈从文笔下静谧的边城已经远去了。社会学家对这种街区再造更新后的资本化,叫做缙绅化(gentification)。缙绅化的确让人惋惜古城小镇的既往不存,但另一方面,游人对沈从文笔下田园牧歌的想象,未尝不隐含着文明程度的阶梯;对凤凰而言,从社会主义时期或多或少地被迫卷入现代化进程,到如今或多或少地主动拥抱现代化进程,吊脚楼虽然改成了旅店,但作为人类聚居的市镇,这种变迁的本身也是值得铭记的。

2019.5.2 沈从文墓

五月二日,我沿着官方的规划,游玩了凤凰九景。我对沈从文故居印象深刻,故居墙上有很多人对沈从文的缅怀,费孝通、钱伟长等。但平易近人的,还是沈从文孙女沈红的文字:"见识这一切是他用逃学换来的,边逃边学,所以逃学是当他是一个孩子时,对学习方式的选择,或者说是他用一个孩子的方式选择更值得学的知识。"我对沈从文知之甚少,但这段话不同于其他对联的德行厚重,沈从文和我一般是逃学的,我想或许这也更契合他本来的样子。
我本来没有计划去沈从文墓地,但下午沿沱江向南,过了万名塔还有很多座桥,我很想知道桥的那面还有没有新的桥,凤凰城的范围是从哪里到哪里,以至走了很远,如果沱江中段是十分缙绅化的,南段或许离县远了,虽然商家也是临街遍布,但安静了很多。沿着沱江,最后走到了沈从文的墓地,在凤凰很边缘的位置了。应当说,虽然沱江中段是虹桥、跳岩名声在外,但我更喜欢沱江的尾巴,远处山势层层叠叠,凤凰夹着沱江,又被更广的山体包容。人在这片天地间,尽管周遭仍是喧闹的,但能够体味到湘西古镇的沧桑流变。
五一假期的游客繁多,但沈从文墓地却空无一人。在入口处,沈从文的表侄黄永玉写道:"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沈从文从湘西到北京、到青岛、到昆明,颠簸一生,最后病逝于北京。在墓地旁张兆和的文字,是令人感触的:"六十多年过去了,面对书桌上这几组文字,校阅后,我不知道是在梦中还是在翻阅别人的故事。经历荒诞离奇,但又极为平常,是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多多少少必须经历的生活。"我当时站在墓碑旁,手指轻落在张兆和九十年代末的石刻上,颇为感怀。年初我在日记里讲:"中国学者做阿伯特式(Abbott)的书斋学者,往往并非自愿,但也往往最终变成了自愿。"我五日回到广州后,朋友给我转了上月末《临高启明》被下架的新闻,虽然我对政府治理的兴趣乏陈,但始终认为,中国社会虽然在经济、物质上比百年前有了巨大进步,但在很多方面,我们仍然没有走出秦晖所说的困境、孔飞力(Philip Kuhn)与魏昂德(Walder)所说的治理模式,更激进地讲,社会并不是马克思式(Marx)的线性发展,中国社会在很多地方是前现代的。对应个体,湖南土地令我印象深刻地,或许也正是从古至今"屈贾谊于长沙"的落寞。

2019.5.3 长沙

三日,我中午坐汽车回到怀化,又坐上火车前往长沙。从火车站坐地铁到五一广场,沿着太平街的人潮涌动,街头是纹身、小龙虾与臭豆腐,这与我在社交媒体中看到的"阿斯加特"一同,勾勒出了我对湘菜、长沙人,乃及整个长沙气质的印象,是《盗墓笔记》里的土夫子、《乌龙山剿匪记》里的豹爷,《长沙策长沙》的CB,长沙有着难以言明的匪气。
翌日,长沙下了小雨。不同昨日商圈的喧嚣,我下午沿着新民路,先看了蔡和森故居;后又沿着湖南师大的中轴,骑车到了湖南大学的南门。学校里安静很多。同武大的珞珈山、华科的喻家山一样,湖南大学倚着岳麓山,将北宋的岳麓书院也囊括在内,岳麓书院的灰瓦白墙是典型的徽派建筑。从书院的后门出来,是爱晚亭,矗在一汪潭水前,亭前的林木十分动人。沿着小路,便过了麓山寺与云麓宫,登高远眺,岳麓山并着湘江,将长沙夹在细雨中,一切又是雾蒙蒙的了。

2019.5.4 返粤

四日晚,返回广州。人的记忆往往比想象地忘却更快。我已回到了广州,湘江的水声也远去了。诚如史铁生写道的:“去它的老树下或荒草边或颓墙旁,去默坐,去呆想,去推开耳边的嘈杂理一理纷乱的思绪,去窥看自己的心魂。”我坐在书桌前,回忆着每一处旅行的所闻,实际上都是在回忆着一座通向自我的地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