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mo_Loneliness of the Dying
Elias N. Loneliness of the Dying[M]. Oxford: Bloomsbury Publishing, 2001.
最近看埃利亚斯(Elias)的《临终者的孤寂》,这本书很薄,但很有趣。克利肯(Krieken)将埃利亚斯的学术生涯概括为七个阶段,但似乎在克利肯对埃利亚斯的概述中,乃及更广泛的学界对埃利亚斯的讨论中,更多提及的仍是巴黎/伦敦时期(1933-1953)1937年的《文明的进程》,而出版于比勒菲尔德时期(1978-1984)1982年《临终者的孤寂》被相对忽视了。(Van Krieken R,2005:14-39)
这并非说《文明》并不重要,《文明》一书论述了宏观社会与微观个人之间的互动激荡,形成了个人、国家乃至社会的整个文明的进程轨迹,埃利亚斯这一对既往二元对立的消解是十分重要且富有启发的;但另一方面,《孤寂》作为延续着《文明》思考的埃利亚斯的晚年作品,实际上也是埃利亚斯对晚近社会人格结构变迁的回应,同贝克、鲍曼等思想家有着相当多的潜在对话,也饱含着埃利亚斯晚年对人类未来的希冀。在这里,我将简短概述《孤寂》一书,并在个体化的时代脉络中,将埃利亚斯与贝克(Beck)作扼要地比较。
一、死亡的文明化进程:将死亡置于文明的进程中考量
延续着《文明》的思路,在方法论层面,埃利亚斯首先驳斥了对历史简单的二元划分,强调文明的进程是复杂的;同时,“诠释者能将自己超然移位来观察,理解自己是处在特定文明发展过程阶段中,了解自己羞耻心与尴尬感是社会文明发展阶段所形塑而成的时候,作为诠释者的我们才能够真正的感受到不同社会发展阶段的行为与作品的意涵。[1]”(Elias,2001:21)也即是当我们理解历史时,必须立足于当时的社会背景,而非我们当下的道德观念,这是因为我们所持有的道德观念只是之前文明发展而来的当代文明阶段所特有的当代道德观念,道德作为文明进程的产物,是特定文明阶段的社会人格结构的映像[2]。
在这样的方法论下,埃利亚斯分析道,我们往往对过去有一定美化,比如以为中古时代的死亡是安详的;但实际并非如此,中古时代个体在死亡时遭受着肉体与灵魂的双重折磨;而在当代,不同于中古时代人们对死亡的习以为常,当代的死亡被隔离到了幕后,对于死亡的言语也因死亡从日常生活的退场而贫乏,这一言语的贫乏割裂了生者与临终者,应当讲,在死亡的文明化进程或边缘化进程中,实际上肉体与灵魂的痛楚是减轻的,但另一方面,当代社会中,“临终者还一息尚存,但是却没有任何语词与活人沟通,临终者其实已经被隔离了,换句话说,他其实已经等于死亡了。[3]”(Elias,2001:23)相较于中古时代,当代对临终者的陪伴却是减少的,甚至有时是缺席的。从更广阔的文明的进程看,当代社会中,与死亡相关的传统语词与行为模式的退场,也是旧有的克服人生危机的社会仪式的消落,这一变迁不仅是临终时的,也是当代个体的所有人生危机时的,但是,当代克服人生危机的社会仪式却尚未营造。在埃利亚斯笔下,正是因此导致了当代人的苦痛。
二、死亡的意义:社会的发端与权力的维系
埃利亚斯认为,“因为知道自己将来会死亡……人类便开始将这一些不受欢迎的想象改变成为受欢迎的想象……令人不快的事实与掩藏事实的幻想,两者可能就是演化的开端。[4]”(Elias,2001:35)权力也正是建基于人类对死亡的恐惧之上。事实上在人类的“社会属性”与“自然本能”的交界处,如死亡与性,一直存在着精密的社会规范控制。如同我们如今对死亡的隔离一般,社会对性的控制也相当久远,对性规范的透视有助于我们理解权力。
埃利亚斯由此论述,有关性的道德秩序实际是文明进程某一阶段的社会规范模式与人格内心结构的表征,“被认定为是维持社会秩序所必要的道德性的规范……是人类社会功能组构的一部份,是依附在特殊的统治结构下的。[5]” (Elias,2001:43)道德规范作为高权团体与弱势团体之间维持秩序的功能,根本上是关联在权力问题的。在当代,高低团体间的差异逐渐减弱,性规范相对解压,因而成为了当代人实验平衡新关系的场所。
三、“死亡的想象”:如何研究死亡
但相对于逐渐褪去朦胧的性,死亡则仍然晦涩地被掩盖着。埃利亚斯认为,活人对死亡的恐惧,实际并非恐惧死亡本身,而是恐惧“预知死亡的想象”。因此,当社会学谈论“死亡”时,毋宁将之转换为“当代人对死亡的想象”,并非是死亡本身影响着人类与死亡的关系,而是人类对死亡的态度,影响着人类与死亡的关系。同时,诚如上文方法论的叙述,在埃利亚斯眼中,独特的社会人格结构影响了“对死亡的想象”,这一概念上的转换,也使埃利亚斯转向比较不同的社会人格结构,在这个角度上对死亡做必要的研究。
四、“死亡的想象”的变迁原因:年龄增长、自然观的转变、对暴力的控制与个体化进程
诚如上文,对死亡的掩盖在不同的文明进程中有着不同的展现方式,而当下,实际上在“强力个人化趋势”下,我们正经历着“自我不朽”想象的日渐增多,“集体不朽”(如天堂、地狱)想象日渐减少。在《寂静》的十二章到十四章中,埃利亚斯继而讨论了“死亡想象”的变迁原因,主要有四个原因:
第一是年龄的增长,使死亡不再是紧迫的事情,而被排挤在边缘;第二是人对自然认知的改变,这主要是由于科学的干预,人们不再是被动的感知自然,自然可以被控制,乃至科学可以战胜死亡,对死亡威胁的认识变为对延长生命的期待;第三是国家间及其内部的和平,使凶死成为了偶然,这一对暴力的控制并非是突现的,而是长程性的演变,当代人格结构事实上源于人类对两次世界大战与集中营的反省,但埃利亚斯认为这一良心的人格结构实际是脆弱的,“当国家或帮派及暴力团体的“外在的集体行为制约力机构”,以其集体信仰教条之名,开始随意驾驭操弄,并命令所属成员屠杀对方之际,现代社会生活中驱使死亡离开我们感知范围的“自我行为制约力”就会很快崩解掉。[6]”(Elias,2001:51)第四是个体化的倾向,“他们理解自己是一独立自主的个体……全世界包括所有其它人类,都会被此主体看成“外在世界”,以此对照他的“内在世界”,两个世界间被一堵无形的墙分隔,或者说“我”不仅与其它人类不同,“我”还分割了其它人类是非我的、物体一样的“客体”。这种理解自我的方式,这种在特定文明演进阶段中结构性以自我为中心的自我形象的呈显方式,也就是“封闭式个体人”的理解。[7]”(Elias,2001:52)埃利亚斯最终将这一个体化进程引申至对当代更深刻的认识,即一种对情感的全面压制与孤独化的趋势。临终者的孤独感,则是个体孤独感的顶峰。
五、个体化时代的死亡:埃利亚斯与贝克、阿特金森的对话
埃利亚斯同贝克的观点是相近的,贝克《风险社会》仅晚于埃利亚斯《孤寂》四年出版(1986年),二者都敏锐地洞察到个体化时代的来临。贝克在2007年同阿特金森(Atkinson)有过一次“阶级是否死了”的讨论(Atkinson,2007;Beck,2007)。我认为埃利亚斯的理论对贝克与阿特金森的争论有很多启发,毋宁讲是对二者的折中与综合。
一方面,埃利亚斯同阿特金森的想法相近,都认为我们的社会并未如贝克所讲的发生了根本性的断裂与转向,承认文明进程的连续性,当前社会有着明显的上一社会的延续性,在阿特金森的论述中即是风险社会并未淹没阶级概念,我们仍处于阶级社会中(Atkinson,2007)。另一方面,不同于阿特金森认为阶级仍具有集体纽带作用,埃利亚斯在这一点上同贝克是相近的,都讨论了文明进程的断裂性,那就是个体化进程确实迫使着个体寻找其自身的生命意义,且正是因为当代个体固执地在实际上依赖连续性的世界中寻求孤立的个体意义,产生了当代普遍存在的个体的荒诞感[8],在这一点上,埃利亚斯同贝克是相近的,贝克认为“个体化意味着既有社会形式的解体……意味着国家认可的标准化人生、参照图示和角色模式的崩溃……命定人形象的终结,人成了种种可能性之中的一种选择,也即选择人(贝克,2011:2-6)”他们都认为传统阶级的集体性纽带作用或已失效。
但对于如何重新整合当下的断裂,埃利亚斯并未如阿特金森一般寄望于阶级,而认为当代个体人生的意义实际上依赖于其一生中是否对他人产生了意义,整合需要唤醒人类社会的集体感,而这一唤醒的第一步,就是将死亡视为人生的一个结构性过程、人生的一部分,公开且坦率地谈论死亡。这就是埃利亚斯晚年转向对死亡的探讨的原因,如何让临终者有尊严的死去[9],事实上关联着对当代个体、乃及人类文明孤独感的救赎。
参考文献
[1] 贝克. 个体化[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1.
[2] Atkinson W. Beck, individualization and the death of class: a critique.[J]. British Journal of Sociology, 2007, 58(3):349–366.
[3] Beck U. Beyond Class and Nation: Reframing Social Inequalities in a Globalizing World[J]. British Journal of Sociology, 2007, 58(4):679-705.
[4] Elias N. Loneliness of the Dying[M]. Oxford: Bloomsbury Publishing, 2001.
[5] Van Krieken R. Norbert Elias[M]. New York: Routledge, 2005.
注释
原文为:“Only when we become capable of greater detachment from ourselves, from our own stage of civilization, and aware of the stage-specific character of our own threshold of shame and repugnance, can we do justice to the actions and works of people of other stages.” ↩︎
福柯的非线性历史观同埃利亚斯的思考实际上十分近似,事实上,福柯也确实翻译过《孤寂》一书,虽然未曾出版。 ↩︎
原文为:“They often do not know what to say. The range of words available for use in this situation is relatively narrow. Feelings of embarrassment hold words back. For the dying this can be a bitter experience. While still alive, they are already deserted.” ↩︎
原文为:“But hand in hand with the anticipation of their own end there probably went from early days an attempt to suppress this unwelcome knowledge and overlay it with more satisfying notions. In this the unique human power of imagination came to their aid. The unwelcome knowledge and the concealing fantasies are therefore probably progeny of the same stage of evolution.” ↩︎
原文为:“That is, as moral per se, proved in practice to be a functional link within a society based on specific power structures.” ↩︎
原文为:“The mechanisms of self-constraint that are involved in the repression of death in our societies clearly disintegrate relatively quickly once the external mechanism of constraint imposed by the state — or by sects or combat groups —basing itself on authoritative collective doctrines and beliefs, violently changes course and orders the killing of people.”在这一点上,埃利亚斯同鲍曼(Bauman)的《现代性与大屠杀》存在着潜在的对话。 ↩︎
原文为:“In more developed societies people see themselves broadly as fundamentally independent individual beings, as windowless monads, as isolated ‘subjects’, to whom the whole world, including all other people, stands in the relationship of an ‘external world’. Their ‘inner world’, it seems, is cut off from this ‘external world’, and so from other people, as if by an invisible wall. This specific way of experiencing oneself, the self- image of Homo clausus characteristic of a recent stage of civilization, is closely linked to an equally specific way of experiencing, in anticipation of one’s own death and probably in the actual situation, one’s own act of dying.” 事实上,当代封闭式个体人对死亡的想象同自我紧密结合,存在主义哲学观由此导向了意义的虚无,埃利亚斯对此做出了批评,如果我们固守在单一的个体人领域,意义是不易被理解的,但当我们转向相互依赖的人群,意义便是共同的意义,埃利亚斯认为,当我们讨论生命的意义时,应当是“对他人的意义”,由此埃利亚斯猛烈地批判了传统哲学,“Members of complex societies then often experience themselves as beings whose 'inner self is totally separated from this ‘external world’. A powerful philosophical tradition has, as it were, legitimized this illusory dichotomy.(Elias,2001:56)” 并认为,正是因为当代个体追寻着这种脱离了互相依赖的人类整体的个体生命意义,导致了当代个体普遍存在的人生荒诞感。 ↩︎
原文为:“Too often, people today see themselves as isolated individuals totally independent of others. To further one’s own interests —seen an isolation —then seems the most sensible and fulfilling thing for a person to do. In that case, the most important task in life appears to be seeking a meaning for oneself alone, a meaning independent of all other people. No wonder people seeking this kind of meaning find their lives absurd.”(Elias,2001:34) ↩︎
埃利亚斯基于前文对死亡的想象、死亡的意义、人生的意义的探讨,提出了一种方式,即恰当地表达临终者对他者是有意义的。 ↩︎